一日为妃 第19节(1/1)

牢狱之灾刚过,锦月尚还体虚,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累,脸颊和四肢都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,抬眸竟见前头坐在众皇子首位的弘凌,也正回头来,两人视线对个正着。

锦月正在不知是回应还是低眸当没看到,便见弘凌微微颔首、平静地看了她一眼。

锦月低头,心中的不安竟随着那个宁和的眼神,消退了不少。

不一会儿,一旁有个小太监猫着腰过来,默不作声递给锦月个小东西,锦月接过一看,竟然是巴掌大的一个暖石锦袋——把烧汤的鹅卵石装在锦袋里,专门暖手的。

锦月正要问小太监是谁给的,前头便有了动静

前头弘凌之侧,穿暗红色、绣金团云纹锦衣的皇子突然站起来,对帝后席殷勤说话——

“父皇母后、太皇祖母,这出戏讲的是儿子为父报仇的故事,儿臣稍作了些改进,当更精良,望父皇、母后、太皇祖母能喜欢。”

锦月晓得这人,是弘凌之前的废太子,排行第六,弘实,弘允死后他顶班当了四年的太子,长得虽端正儒雅,却骄奢享乐样样不少。

半年前皇帝迫于弘凌压力,才将他废了改立。

“皇儿有心。”说话的是废太子的生母童贵妃,“陛下,弘实为了这出戏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研究呢,手手都是亲自督导,您可喜欢?”

皇帝、太皇太后勉强赞了几句。

这时戏台上,那孝子已开始打虎。

片刻那“老虎”便丢了头套,变成了人,台词竟然是两兄弟!扮老虎的是兄长,它吃了父亲,弟弟报仇怒打兄长,棍棍到肉,竟是真打!

老虎被打得满地找牙、哀声叫着求饶。

然而,那弟弟口中却喊着老虎“四哥”!

谁人不知,弘凌排行第四,这分明是含沙射影、当众羞辱弘凌!

立刻满场人屏气凝神,连帝后都噤了声,唯有戏台上的“四哥”被弟弟打得嗷嗷痛叫求饶声,无比狼狈。

弘实睨了一眼弘凌,挑衅:“不知太子皇兄,可喜欢六皇弟排的戏?”

他话语间几乎压抑不住对弘凌的满腔憎恨,显然后头有人撑腰,有恃无恐。

弘凌盯着戏台并不看他,捏着白玉酒杯,俊眸冷冷一眯、缓缓笑出来:

“六皇弟对戏曲研究颇深,皇兄只会带兵打仗、保家卫国,这些嬉戏享乐的玩意儿确实不如六皇弟精通。”

弘实被踩着痛叫当即气红了脸,谁都知道他的作风,当即下不来台,却听太皇太后怒拄了拐杖、重哼一声——

“太子,实儿只是问你戏可好看,你这般含沙射影侮辱他,是兄长当所为吗!”

太皇太后已九十年纪,虽是颤巍巍的银发老人却半点不减威严,看不惯的便严厉批判,皇家后辈无人不敬畏。

弘凌站起来躬身轻语:“太皇祖母,弘凌与六皇弟自幼一起长大,感情甚笃,怎会有侮辱六皇弟之心呢。”

锦月悄悄抬起眼睛,只见那银发老人威严无比,白发挽髻一丝不乱,她冷漠地斜睨了一眼恭敬的弘凌,不以为然——

“太子当心怀宽仁,当为天家众皇子公主典范,可你最近所为,桩桩、件件实在让哀家和皇族宗亲大为失望!”“卫尉李宗乃你六弟的武术师父,结果才上任两日,昨夜便暴毙家中,太子,你如何解释……”

锦月心下咯噔,隐约想起清晨弘凌身上的血腥味……

弘凌并不改色,淡然含笑道:“太皇祖母,此案已交由延尉监处置,弘凌并不清楚。或许李宗和上任卫尉一样运数不好,举家膳食中毒,也未必呢……”

太皇太后当即气得“你”了一声,险些站不住,皇后、贵妃忙上前去扶,太皇太后扬了枯枝般地手示意不必,而后拐杖一指弘凌——

“好,这事儿哀家暂不和你理论!但你作为太子,私赦暴室女犯、三番两次与德行有失的卑贱犯婢交往,还堂而皇之抬进凌霄殿临幸留宿。宫中有规定,诸皇子不可与宫婢有染,你……你……眼里还有祖宗礼法吗!”

听见“犯婢”二字锦月心下一抖,浑身冷缩。太皇太后指难道是她……

前头弘实立刻殷勤膝行上前跪着给老人顺气,愈发孝顺——

“太皇祖母莫与皇兄置气了,太子皇兄想来也不是故意,毕竟龙生龙、凤生凤……太子皇兄喜欢奴婢也是情有可原……”

弘实一顿,没继续说下去,谁人不知弘凌生母是宫婢,为争宠做了大孽、害死皇后与龙子,被皇帝亲自下令残忍杖毙。

皇族子凭母贵,出身卑贱、母族弱势是永远无法磨灭致命弱点。

多少鄙夷、看好戏的视线射在弘凌背脊上,弘实的话分明是指太子生性卑贱,才与宫婢厮混。

锦月手捂住胸口,望着前头英俊沉凝的男人,被数十道目光凌迟着,他孤身一人,四面楚歌,可他背影挺得笔直,一动不动站在中央,隐隐可见他领口露出的旧伤。

空气如凝胶,静寂中,却听弘凌好听的嗓音,轻轻的笑了出来。

☆、第二十四章 可还爱我

弘凌不疾不徐道:“龙生龙,凤生凤,六皇弟这话说得对极了,本宫幸得父皇血脉传承,才能有今日这番造化。只是父皇睿智,贵妃娘娘贤惠,这六皇弟……”

弘凌这一顿,令满场都是静寂的尴尬,弘实被废的原因谁都知道,可偏偏弘凌却并不打击他,反而淡淡莞尔夸赞——

“这六皇弟的拨头戏,也唱得极好,皇兄希望以后年年都听六弟的戏。”

主子听戏,奴才才唱戏。

听着是夸,然而转念细想,分明是讽刺。然而皇族宗亲不是瞎子,人人心里都有杆秤——太子这话确实是实话,没冤枉弘实。

这一回合胜负已分明,有人摇头叹气失望。弘实气得脸红筋涨,咬牙绷着笑道了一句——

“皇兄还是把东宫凌霄殿留宿犯婢的事,好好向父皇和太皇祖母解释清楚再说吧!老祖宗的规矩在你手里败坏了,那罪过可不小!”

说罢便夹着尾巴落座了。

那厢太皇太后正顺气,见指望的皇曾孙弘实如此不争气,不由略感沮丧、无力,到底年纪大了,刚才又动了怒,便有些撑不住“威严”,语气也比方才弱了几分:

“哀家才歇息了这么一会儿,你们兄弟俩就闹腾得不可开交。”

她眉间皱纹更深,枯槁的手背上血管如叶脉爬着,疲惫地抬了抬。

“把那奴婢带上来哀家瞧瞧,到底是多貌美的女子,能凭着犯婢的卑贱身份,宿在天家皇储的凌霄殿。”

锦月藏在宫女队伍中,早已心惊肉跳,闻言立刻浑身一凛!

立刻有两个太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所在,逼迫她不得不上前。暴露在无数道凌厉打量的视线之下,锦月步步艰难,心如滚在刀尖上——若被认出是萧锦月,她的命、映玉的命、小黎的命,还有香璇、念月殿膳房的太监……所有对她好的人、帮助过她的人,都会死!

站定在弘凌身侧,锦月余光扫了他,却见他满脸轻松漠然,视她如不存在。

“还不快跪下叩见太皇太后。”有太监厉声说。

锦月竭力忍住僵硬和颤抖,朝太皇太后跪下去——

“奴婢徐云衣,叩见太皇太后娘娘,千岁千岁,千千岁……”

只见那只血管如叶脉缠绕的枯槁手背,抬了抬——“抬起脸来,让哀家……仔细看看。”

锦月双掌具是冷汗,颤颤缓缓抬脸,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,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太皇太后——

她坐在黄花梨木的纯金云纹包角凤椅上,满面皱纹,两鬓银发全白,却一丝不乱整整齐齐,一袭黑缎底、以深红丝线刺绣翟鸟纹的深衣,袖口用玄色、深青二色丝线捻银线滚了缠枝纹作细边,华贵的衣裳裹着她已有些萎缩、微驼的身子,愈发现出苍老之态,只是一双眼睛,和她头上古朴的发饰一样,闪着幽幽的、饱经风霜的光芒,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。

锦月一怔,竟在这个严厉的老人身上看见一丝可怜和慈祥,虽然精神,却掩不住有种将死之气缠绕着。

静寂中,忽然六皇子弘实坐席出传来姬妾窸窸窣窣地讽笑声,而后便听弘实含着戏谑笑道——“这种面老珠黄的粗衣奴婢,太子皇兄是当真有内涵呢,还是就在沙场饥不择食了?”

他仗着皇家不喜弘凌有恃无恐,这话虽混账,却惹来暗暗窸窣笑声。

锦月闻言却松了口气,想起清晨为了出宫方便,在脸上抹了发黄橘黄汁,额前头发又长,没想到正好掩饰她容貌。

弘凌缓慢眯了眯眼,而后亦用戏谑的语气回弘实:“六弟说得是……”

而后他猛地握住锦月的手腕一翻,立刻锦月掌心的茧子和牢狱之灾后留下伤痕,赫然呈现众人眼前——

“本宫爱美人,后宫美人众多,岂会看上对如此面陋手粗的奴婢?”

弘凌说罢毫不留情地丢开锦月的手臂。

“太皇祖母,弘凌当日见这婢女为叼主欺侮,身患重病,一时动了恻隐之心,所以传了侍医救治罢了,并不存在什么宠幸,所以并未破坏宫里的规矩。至于私赦暴室女犯……更无从说起。谁人不知只有掖庭丞才有一道赦令,这犯婢是掖庭丞亲自下赦令,并不是弘凌。”

太皇太后有些无力,或许是不想再看那一个个皇子在弘凌面前都不堪一击的现实,垂着眼皮,挥了挥手——

“罢了,罢了,此事交于延尉监查吧。”而后看向锦月,“哀家年少时爱看胡旋舞,听闻你曾是长乐乐坊的第一舞姬,擅为胡舞,便跳支舞给哀家看看吧,跳得好,哀家赦了你宿凌霄殿的罪过……”

这话一出,方才窸窣说话的人都静下来,胡旋舞要极速旋转,并且只脚尖着地,除非专业的舞姬,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。但看那粗布麻衣的女人风都能吹倒,怎么看都不像会跳舞的。

锦月就跪在弘凌之侧,此时弘凌才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落在她低埋的背脊上,他袖下拳头紧握,额头亦起了一层薄薄冷汗。

“怎么,不敢跳?”太皇太后疑心地睁开眼睛。

锦月四肢发凉,吞了口唾沫:“奴婢……奴婢这便跳。”

鼓乐起,袖袂飘动。

弘凌眉眼一亮,袖下拳头骤然一松,吃惊的盯着旋转的锦月。

锦月就地起舞,足尖着地、纤臂轻挽,虽是粗布麻衣,却在她身上灵动地飘舞起来。弘实那方窸窣嘲讽的人已经看呆了,四下一片宁静。

因边塞不宁,宫中胡舞已不多见。弘实举着酒杯情不自禁念了句诗——

“弦鼓一声双袖举,回雪飘飘转蓬舞……实在妙……”

可佳人骤然身形一晃,锦月只觉头晕支持不住,就要跌倒功亏一篑,却不想落入的是一双臂弯,眼前全是重影,每一道影,都是同一个男人,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,满是吃惊和探究。

“看来这第一舞姬身份有疑问呐……”有好事者道。

“行了……”太皇太后低沉地拉长尾音喝止,不想在听毫无营养的攻击。

方才将弘实和几皇子方才的痴看她收在眼里,只觉无比的失望,愈发思念起死去的弘允。想起五皇子弘允何等优秀,便一眼也不想再看这帮没法儿指望的曾孙。

她吩咐了太监几句,而后,太监便高声宣道——“太皇太后娘娘说,今儿的戏便到此为止,散了吧。”

……

人纷乱四散,锦月想从弘凌怀中站起,可刚站直便找不着北又要倒下。

“别乱动,会摔伤!”

……

回东宫的路上,锦月跟在太子撵车后的宫女队伍里,心头纷乱,时不时两侧婢女看她。

今日这一闹,想要默默无闻,恐怕就难了,锦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,仿佛那道今早近在咫尺的宫门,越来越远……

夜风吹来,浑身冰凉,唯有掌心一袋暖石,如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心头。

果然如锦月所猜想,刚回念月殿的奴才院子,一道懿旨便从太极宫再次飞来——

“太皇太后有旨,徐云衣听候!”

“奴婢徐云衣,接旨。”

“徐云衣舞姿美妙,哀家甚喜,着,每月十五,至太极宫康寿殿伺候,钦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