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怅惘(1/1)

前面的女子似乎有种奇异的直觉,总能与他内心深处的感受相贴。或许正是因为不懂琴艺之技巧,才能将全部心神放于曲声情感中,得以窥见奏者心中真意。

“我今日读到了一本西域诸国游记,过往脑中种种遐想和谜团得以拨云散雾,心中欢喜。”卫祈不再自称“本王”,缓缓和眼前人道出心中所想,“我本以为西域是极度荒凉苦寒之地,来此后亲眼所见,发觉这片土地极尽绚烂,沙海茫茫、皓月长空、丝路不绝,不输京城的繁花似锦。忆及百年前诗仙一句‘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’,当我站在此地的夜空下时,才恍然了悟这句诗中蕴含着怎样的浩渺和深邃。”

弥真静静地听他诉说,望向他的目光清澈而柔软,卫祈心中动容,不由吐露了更多心声:

“以往我囿于一地,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,免不了心中郁结,借琴声抒发心声,又多为庸人追捧。我心中了然,他们称赞我的琴声,不是因我所奏之曲打动了他们,而是因为我的身份地位。然而来此一遭,见到了从未见过之异域景色,又免去了俗世纷扰,心境开阔了许多。”卫祈犹豫了一下,还是道,“以及,遇见了能听出我曲中真意的人。想来这西域一行,于我来说确实是一场机缘。”

他平复了一下心间的微慌和悸动,神情珍重而温柔地对她道:“弥真姑娘,今后我离开西域,大抵多年后,我还是会记得你的。”

弥真默了一瞬,忽开口,用吐火罗语说了几句话。卫祈听不懂,眨了下眼睛,静静地看着她,等她解释。

“这是龟兹那边流传的诗句,大意是,离别的友人,你在我心中会永远如星辰般闪耀。”

卫祈心口骤然一颤,不等他作出什么反应,她又缓缓道:“我虽与王爷身份天差地别,不求常伴左右,但能与王爷相识一场,是我一生之幸。日后王爷启程返京,届时弥真虽不知自己会身处何方,但我会时常朝拜佛祖,祈求王爷能平安顺遂。”

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、回了哪些话,回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脸庞似乎还在烧着,脑海中始终盘桓着方才她在月下的身影,和她对他说的那些话。

她的眸子分明是清冷的,可是望着他时,眼底似有隐约的温柔,这细微的柔情让他难以忘却,又心驰神往,想着,她是否是有点喜欢自己的?

他起身,拉开床头一个柜子,取出她赠予他的玉佛,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,他注视着佛慈悲的脸庞,眼中是淡淡的迷惘和隐隐怅然。

*

接下来两日,白日里都没有见到她,她似乎一直待在屋里,只有月上中梢时,才能偶尔看见她在院子里,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自卫祈抵达交河城那日起,就有不少城中官员与豪绅富商登府求见,大多数都被卫祈拒了。他在府里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平和日子,每日读书抚琴,也算得趣,只是待久了难免也觉枯燥,便准备去城里逛逛。

只是还不等他出府,关于“月寒”的消息便传来了。

大约一个多月前,月寒的消息从龟兹流传出,他在京中听闻后,先派部下去打探了番消息,得知是一个在龟兹经商的汉人声称找到了月寒的踪迹,他大喜过望,当即决定亲自去西域一趟。一出玉门关,他就派青霜等人先去龟兹找那人,不想刚到交河城,就得知那人音讯全无。他虽沮丧,心中仍怀着一丝希望,便让青霜他们继续在龟兹探查月寒的消息。

今日,青霜的飞鸽传书到了,说他们已在龟兹找到了一个从波斯来的商人,那商人从盗墓贼手里淘了很大一批货,其中一把质量上乘的古琴很有可能就是月寒,只是目前他们无人能确认古琴的身份,且那商人谨慎又顽固,不肯轻易与他们交易,他们语言又不太通,事情陷入僵局,于是青霜询问卫祈该怎么办。

卫祈当即决定动身前往龟兹,亲自一探究竟,便传信给青霜,让他们先稳住那个商人,他明日便带护卫启程去龟兹。

侍从们打点着行装,卫祈令一人去安西都护府告知萧都护一声,话音落下,那侍从离去,他身后就传来一声唤,“王爷。”

他转目,见是弥真。她仍是一身白衣,美艳而清冷的样子,立在他身后不远处,望向他的眸光似带着一缕凄然,“王爷要走了吗?”

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,卫祈的心忽的一颤,他温声笑道:“只是离开几日,去龟兹寻找一把古琴,约莫还是会回交河城的。”

此番若是能在龟兹寻到月寒,他也差不多该回京城了,但还有一些大物什留在这座宅邸中,所以还是得回交河城。

“王爷要去龟兹?”弥真上前一步,“能否带上弥真?龟兹到底是异域,语言、文字、风俗皆与中原不同,王爷在那里行事恐怕多有不便,我可以为王爷引路、翻译。”

卫祈顿时想起,弥真是龟兹人,她若是想回故土,此次跟着他们一起走是最安全的。若是带上她,只怕行路时间会拖长,只是他早便决定要做善人做到底、安置好弥真的归处,因而他当然不会拒绝。

“自然可以。送你回龟兹,我也能放心一点。明日便随我们启程吧。”他对她微笑着,心中却缓缓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怅然。

她还在他眼前,但又仿佛已经离别。

或许从交河到龟兹的这段路途,是他们最后能相伴的日子,此后大抵便是永恒的分别。没有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般快,纵使卫祈心中早有准备,此刻也不禁怅惘。

他与她相识时日不长,却颇为投缘,不知今后能否再遇见一个如她这般的女子。罢,罢,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从来都是脆弱的,无可奈何,只有听之任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