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. 晓灵:无知即罪恶(二)(1/1)

一个星期后的黄昏,晓灵在家中一边刷牙,一边走到露台看看街外天气,发现天空掛着一道覆盖整片蓝的彩虹,这一次再没有黑色的光,是七隻顏色的,是她所认知里的那个彩虹。似乎健文有把她的意见反映过来,这是不是代表一切回復原状,他不会误闯来她的世界了。

正当晓灵打开家门时,健文笔直地站在门口直视着她。

他铁青着脸地说:「再见?」

晓灵把眼睛撑到最大,继而眨眼,再揉着眼睛,肯定眼前这个是如假包换,绝对不是npc后,指着他的脸嚷道:「你是怎样来到的?」

「不就是跟之前一样在家中戴上头套。倒是你为什说再见,我们从来都不说这句话。」他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,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。

「我在你消失的时候才说的,你怎会听到?」

「你不要转移话题。」他今天怎么了,脸容带着萧索之情。

「你上次过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答案吗?既然一切都弄清楚,我跟你属于不同的世界,明显是一场错误。科技人员发现问题便作出修改,那我和你不就诀别了吗?」

「对,但这不代表我跟你以后断绝连线。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,意识上传系统的总监董博士也在,他们之后分析了我们见面时的系统数据,至今仍找不到原因。只要一天找不到原因,我都能找你,你亦能找我。」他的手臂交叉抱胸,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着晓灵。

晓灵被他的气势震慑住,缓慢退后,说着口不对心的话:「但是事实依然没有改,我们是来自不同时代的人,而且我已经死了,你还活着,大家回到原来的轨道不就好了?」

「就当作没认识过?」

晓灵深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说:「也可以这样解读。」

「你也是一样无情。」健文不悦的垂头咕嚷,长长的眼睫毛遮盖着眸色。

「我不是无情,而是理性。董博士很快就会找到原因。在他们找到原因前,如果我们仍然怀着下次仍能连线的心情见面,当真正的最后一遇来到,我们反而错失了好好道别的机会。但如果我们每次用诀别的心来见面,游玩也不能尽兴。你知道的,早晚都会断线。」晓灵的气势也不弱,挺着腰直视着健文。

「我偶尔可以过来虚拟世界找你,同时兼顾自己真实的生活。」

「我们不只来自两个时空,更是横跨生死。坦白说,你来这里有什么用?当作旅游吗?与其来这边旅游,不如在现实真真切切地游览吧。时间是很珍贵的,不要在这里虚度。」

「但是??」

「那里才是你的世界。你好好过日子吧。我在这里永远不死的。虽然不排除你们世界的科技在将来可以让我的世界发展成大都市,有好多死了的人来到这里,而且不是在八、九十年代,甚至跟现实的时间接轨。但目前为止,我只是个一九八六年的人,我的时间在二十多年前就停止了。」晓灵轻勾嘴角,给健文一个安慰的微笑。

「你说话怎么跟我奶奶这么像?」他耸耸肩轻笑起来。

「谁叫你总是教人担心?」晓灵也跟着他笑了。

晓灵眨了眨眼睛后说:「我们可不可以去一个地方?」

「你想去哪里?」

「巴黎铁塔。」

「什么?」健文怀疑自己听错,要求晓灵再说一次。

「巴黎铁塔。」

「为什么这么想去?」

「我之前在书本看到关于铁塔的资料后就很想去,但是一直没有机会。既然你可以按着意识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话,你带着我是不是能够一眨眼就到法国了?」

「好。」说罢,两人紧闭眼睛,在心里描绘着巴黎的模样。健文牵着她的手,她回握着厚大的手心,直到听到人声后才放手。

晓灵张开眼睛,巴黎铁塔正正在她面前。他们站在正前方的观看台。她目瞪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建筑,回神后忘形地不停拍着健文的肩高呼:「真的来到巴黎,这里很美!」

天空呈桔梗的顏色,巴黎铁塔高耸于一片紫蓝海中发着橘橙亮光。塔尖轻轻触碰云海,塔身由上至下变阔并稳坐地上。油然而生的一股安全感包围着她,来到之前的沉鬱随即一扫而空。她作了个好抉择,晓灵觉得能在景致下道别,流泪是不智的,她不会哭,而是悠然自得地拥抱每一秒鐘的美好。风柔和地拂过发丝,晓灵没有拨好,而是让风随意地使头发舞动,舞出什么姿态就什么姿态。

健文扭头看着她笑了笑后道:「对,在这里拍照的话很美。」

他游目四周后续道:「刚才没有选定是去哪个年代的巴黎铁塔,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份的呢?」

晓灵显然没有听到他的话,定睛看着铁塔说:「你来过这里吗?」

「我来过几次,都是一些拍摄工作。」

「真好!幸好有你,我终于来到这里。谢谢你。」晓灵的眼睛化成两颗腰果,不停讚叹着眼前的怡人景色。

「谢谢我什么?」健文侧着脸看她。

晓灵灿烂地对着他笑道:「跟我一起来到这里。」

健文被晓灵夸得有点不好意思,傻愣愣地挠挠头。晓灵依然沉醉于风景里,npc在两人左右穿插。

健文道:「你知道这里兴建的时候曾被很多人反对吗?」

「不知道,为什么?」

「反对的人大多是在文学、艺术和建筑界的有识之士,他们认为铁塔像一条钢铁造成的长烟囱,欠缺美感。而且他们觉得铁搭会抢了这里其他建筑物,例如罗浮宫和凯旋门的风头。相比那些充满歷史意义与艺术价值的建筑,这座铁造的高塔似乎没有价值。」

晓灵下意识地点了点。

「但这里后来却成了巴黎的地标,或许这叫做塞翁失马吧。」健文看着铁塔感叹地道。

「这个成语好像用得不太准确。」

「那你觉得什么成语才是最适合的?」健文带着满足的笑意看着她。

「应该是说,当初决定兴建铁塔的人算是吐气扬眉吧。」晓灵的手托着下巴,眼珠从左转到右,由右转回左,过程重覆了几遍后缓慢地说。

「你真的有读书呢!」

「当然,我每天都有看书。」

「果然是好学生!」健文眉开眼笑地摸摸她的头。

两人走到能够远观铁塔的草地上坐下。

「你还记不记得那晚的星空?」健文问。

「记得,那是我第一次看星。所以在现实中的星星跟你这里看到的一样吗?」

健文低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:「我的世界里的星星好像没有这边的闪烁。城市里的光污染让星星显得暗淡。」

「星星发出的亮度是一样的。不能看到星星很可惜,星星很美。」

「我们下次再去看吧,上次在台北,今次在巴黎,下次到香港吧。」健文微笑地说。

晓灵没有回应,看着他露出淡淡笑意。

巴黎的路很宽广,跟香港很不同。晓灵知道身边的人都不是真人,但她不得不从心底佩服着研发这个系统的专家。啡发碧眼的女生在他们跟前走过,眼睛灵动有神,而且他们的神情变化相当自然。晓灵暗暗地观察着这里的人,看着看着不禁说句:「法国女生很美呀!在现实生活中也是长这样的吗?」

「差不多。你想不想吃可丽饼吗?」健文指着在铁塔下的小食亭问。

「好呀!」晓灵从没吃过甚至没有听过可丽饼,她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味道。

健文对着收银员点餐。

「你在说法语吗?」

「不是,在说英文。」

「他们听得懂吗?」

「一部分人听懂的。」

「那可丽饼的英文是什么?我想知道。」晓灵一脸好奇地问他。

「crepe。」

「crepe。」她看着他的唇形,重覆地说。

「发音很标准,你对语言很有天份。」

「看来回到香港后,我也要开拓发展英语市场,哈哈!」

健文买了香蕉与榛子酱口味的crepe。他们走到塞纳河畔坐下。晓灵喜欢吃甜点,特别是这种口感松软,味道咸甜的,她不消三分鐘便把饼咽下。

健文伸手用纸巾把残留在她唇边的榛子酱抹走。她先是下意识地避开,但想一想后把脸伸过去让他抹。

二人沿着草地,一路回头走到巴黎铁塔的底部。

「上去吗?」健文问。

「现在很多人呢。」她张望后回答。

健文牵着她的手,他低声倒数了三声。突然嗖的一声,周围的风景急速转换,巴黎铁塔骤眼间合拢至窄长直立的长方体,就像桔梗的枝干。铁塔后的大厦扭曲成条状,小食亭与旁边的旋转木马压缩至扁平。晓灵的眼睛睨着河畔,连接两岸的桥樑弯屈,两方末端的位置与道路分离,并且挺拔起来,中央位置向着左右方位不规则地凹陷,最后由原来的圆拱型变成一道闪电,掷在河流不见影踪。路人赫然缩小至蚂蚁般,只有他们两人保持原型。风大得晓灵站不稳,她欲开口问健文到底发生什么事,只是风吹得过份猛烈,五官扭作一团难以说话。健文气定神间地摇了摇头。他挑着眉,脸掛着一副自信的微笑,似乎在叫晓灵拭目以待。建筑物拆解成最小的体积,周围发出齿轮碰撞般的轰鸣巨响。

转换在一分鐘后开始减慢,长方体的顶部削尖,底部扩展,钢铁破成一个又一个洞口。水泥与钢筋混凝土的混合物从道路的两侧缺口伸展成一道圆弧,并在中间点结合。天色由深蓝色转淡,云朵从角落飘至穹苍,阳光穿透云与云之间的空隙,洒在铁塔前的战神广场长型喷水池,一道又一道水柱向上喷涌,淡色的彩虹在水柱的最高点绽放。喀喀声响戛然而止。

「发生什么事情?我从末遇过这种情况。」晓灵目瞪口呆的看着健文,磕磕巴巴地说着。

「如果在同一地点穿梭至不同的时间,用家就能观赏这一刻的转换,这是系统的设定。天黑的铁塔顶上没有那么多人。」

她倚在栏上看着巴黎的夜景。健文注视着她陶醉地欣赏着周遭的景色,任由风打着脸颊的表情,一看就看上半小时。

半小时后,两人闭起眼,牵着手,画面回到晓灵的家。

健文走到沙发前坐下。晓灵坐在他的旁边。两人就这样坐着而不语。时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淹没思绪。时间的运行模式并没有为她度身打造,一秒就是一秒,是六十秒为一分鐘,而非八十、九十,甚至一百秒为一分鐘。她刚才说自己是幸福的,不用畏死,且拥有无限的时间,但听着鐘声,晓灵觉得即使到了电脑世界,时间的限制并没有放过她。她依然需面对失去的沉痛。即使她不会死,但每天依然不断拥有,不停失去,生活一直循环着,没有结束的一天。或许她是错的,能够终止的生命才算是真正的幸福。但其实她没有选择权力,晓灵只是这个实验品,她没权力任意终止系统。

「你回去吧。」晓灵难敌沉默而开口道。

「时间还早。」健文依然没有看她,说话的声音细如蚊吶。

「我要睡了。反正还是有机会再见,不用把气氛弄得这么伤心。」她轻拍健文的肩。

健文转头看着晓灵,无奈地笑了笑,扭头注视地面。晓灵见他没有移动的意思,于是用尽力气把比他高至少三十厘米的健文拉到门口前。

「这一次,我们像普通人一样,你步出这个门口离开吧。」

「我是怎样消失的?像碎片那样慢慢解散吗?」

「不,你是一下子就不见。」

「这样有点残忍。」

「快乐过就好。」

健文听到她说这句话后,原本涌动着的离愁别绪寂寂消散,脸泛起笑意。

「笑什么?」

「又是这样的话,又是这样的语气。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类似的话。」健文苦笑道。

「必须诚实的面对失去,才去拥有的资格。这句话是我在书中学到的。」

「你由衷的觉得没问题?」健文语带落寞的说。

「可能在物理上,我已经死了,人不畏死,会大胆一点。」晓灵知道健文不喜欢用死亡来开玩笑,但她总爱无意中以此来揶揄自己。死去是她最大的优势。她没有可以输的筹码,因为她本来就负债,债主也不能向她讨债,除非在垂死的时候来到这里吧。

健文伸手拉开铁闸时,突然转身轻抱了她一下。

「谢谢你,祝你幸福。」晓灵拍着他的背,带着真心的说了一句容套话。健文低头沉默片刻,突然挺起头向前走,头也不回的跨出门槛,低声放一下句「再见」。

晓灵目送着健文离开的身影。这是晓灵最后一次享受着扭曲时空的美好。与健文道别后,晓灵内心的一隅感到如释重负,她不用再纠结在事情的真假。然而,强烈的孤单感压着胸口,她在这里可以拥有一切,同时亦失去一切。

曾经以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逃避,把自己关在没有对方的世界,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,记忆的河流便逃不出化成不值顾念的死水,或随年华而流乾的下场。晓灵的泪滴在绿箭头枕头上。眼泪让她明晰美好的记忆即使以遗憾作结,但她曾经因为这个人而感到快乐,这段光景自此镶嵌在抽屉没法挖走。她会把这段记忆放在抽屉里,有空便拂拭尘埃,然后想起他会笑,想起离别也会发笑。久而久之,在这个世界遇上更多离合,她会慢慢忘记抽屉的存在。当有日她心血来潮打开抽屉,再与这段回忆碰面,她会感激失去。她从来孑然一身,抽屉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