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章抱琴来(1/1)

斗指东南,维为立夏,此时春尽日,往后即是风暖昼长。宫人才收拾了夹衣,岂料晚间竟飘起雨来,淅淅沥沥缠绵一宿。[1]

“舀了水,泼去那草叶子上。”沉璧舀起水,照样子泼了半瓢,“用水将碎花洗去池子里,再拿密眼的网兜子捞干净,培进花泥养肥。”昨夜纷纷扬扬一场雨,打落楝树繁花大半,树下一方小池塘,月前照南婉青的吩咐埋了蓬萍草,才浮出嫩绿的新叶,如今沾满残花,只怕她看了不高兴。

两个小丫头应了是,接过活计。

沉璧又道:“昨夜收的那几笼鹦哥儿,可都挂出来了?”

另一个小丫头道:“回姑娘,早间停了雨便挂去廊下,水和吃食也都添了。”

沉璧微微颔首,顺着小丫头指点望去,回廊远处走来一个人影,杏黄衣裙,手里捧着一只大红漆盒。

“你总说是活佛下凡渡劫来了,依我看这胆子更像哪吒。”沉璧待人款款行近,开口打趣。

“我自然一片忠心向着娘娘,莫说砍了三颗头,就是剁了金身莲藕为娘娘炖一锅十全大补汤,”渔歌瞪她一眼,心怕盒中冰碗洒了,不敢有大动作,“我也不眨一下眼睛。”

月前四门学直讲赵叔炜进献《尚书》五十八篇,皆以籀文写就,篇数与《尚书孔氏传》《别录》“《古文尚书》五十八篇”之言相合,此书即为失传百年的《古文尚书》。中原数年战乱,且楚王废科举已达十年之久,天下图书焚毁散佚不可胜数。大齐立国初年广征典籍,定立官学,方于乾元三年重开春闱,但内庭藏书不过千卷,可谓吉光片羽。[2]

如今赵叔炜献书,道此卷古文经自祖宅壁中而得。宇文序龙颜大悦,传令宿儒奥学新修《尚书》官定本,并请国子学博士杨克俭御前讲经,小半月未踏足后宫。南婉青乐得自在,日日三两个冰碗下肚,渔歌也挣了大把赏银。

沉璧笑道:“这话不必说与我听,我不够给你赏钱。”

渔歌哼一声,本不欲理睬,脚下走几步却得了揶揄的说辞:“是了,我们沉璧姑娘的银子都飞去刘公公荷包里了。”

宫闱局刘公公,掌理宫闱出入管钥,可自由往来皇宫内外。[3]

沉璧变了脸色:“你……”

“今年放榜前后,有人缠着刘公公求新科进士名录,前三甲百来人一个不落。”这回换渔歌笑道,“虽说宫女几年一收几年一放的,你未免太心急。”

花苑一众小丫头忙活手底下的事,不敢多言。沉璧前后瞧了一眼,只道:“你满口胡说什么话。”

渔歌道:“咱俩多年交情,你的事我一等一放在心上。听说今年状元周小郎君,单名一个贞字,才二十来岁,眉心一点朱砂痣,很是风流俊俏。你若喜欢,赶明儿我与你一道求了娘娘去同陛下说情,放你当状元夫人、诶——”

沉璧抢过小丫头的瓢葫芦,一大片水泼上回廊。好在渔歌站得远,虽照看手中吃食,歪了身子险险躲开:“我的东西洒了,和你没完。”转头又道:“你羞什么,早嫁晚嫁,终归是要嫁人的……”话音未落,眼见沉璧舀了满满一瓢水,赶忙抱着盒子跑了。

昭阳殿,东阁。

渔歌打了帘子进来,桌案高高低低摆着碗碟瓶罐,还有小炉、石磨及一对药碾子,五颜六色的鲜花细粉,异香扑鼻。南婉青伏在软枕上,一手执书一手支起脑袋,罗裙轻滑垂落烟雨流云,内殿无人侍奉。

渔歌四下打量,道:“桐儿这蹄子竟也养了躲懒的本事。”

“说是同乡求见便教她去了,若非极要紧的事,也不敢闹到我跟前来。”南婉青一头扎在书里,眼皮子也不抬。渔歌放了漆盒,将曳地长裙捞去榻上:“她一个半大的孩子,能有什么要紧事。”

南婉青道:“你也知她一个半大的孩子,还与她计较。”

渔歌抱来一张小茶桌,将冰碗放去南婉青手边,掀开白瓷盖子:“原以为端来这玩意儿便有新鲜的胭脂抹,出去一趟回来一个样,倒只劳动我了。”

今日南婉青制胭脂,宫人备下红蓝花、山石榴、蔷薇各色鲜花,并落葵、紫铆、胡粉、桃胶、胡桐泪、波斯白石蜜等,一大早生了炉子蒸花瓣。方才正守着火候,南婉青又惦记冰碗,渔歌只得领命去了。

“你一去一回便有了,到底不值这个价。”南婉青放下书,笑道,“我想来胭脂粉、胭脂膏子都是寻常,眼下既是自制自用,不若试一试古法‘金花胭脂’。”

渔歌闻所未闻:“金花胭脂?”

南婉青道:“《尔雅翼》中有‘以绵染之,圆径三寸许,号绵胭脂。又小又薄为花片,名金花胭脂,特宜妆色’。将生绢或蚕丝裁成寸许大的花形,浸入花汁反复熬煮固色,可作胭脂,也可作口脂。”

渔歌道:“听着有趣,只不知颜色怎么样。”

“娘娘,渔歌姐姐。”桐儿自殿外入内,见了礼。

古书平置锦榻,正是《尔雅翼》胭脂一卷,南婉青侧身端起冰碗,并未理会,渔歌却道:“究竟何种要紧事,说与我听听。”

“我……”桐儿瞟一眼南婉青,犹豫不决,“我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
渔歌不曾见她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,皱了眉:“你手里抓的什么?”

桐儿垂下眼睛,手中一张赤红色柬帖,方才那人千恩万谢地塞进手里,只求她带一句话:“是、是赵修仪的拜帖……”

赵文龄。

南婉青咀嚼鲜果碎冰的动作一顿,不答话。

桐儿壮着胆子道:“赵修仪求见娘娘,有要事禀告。”

渔歌瞧了南婉青神色,道:“好丫头,既有生钱的财路,也该带上姐姐我才是。”

“我没有、不是,我不是得了赵修仪好处,娘娘、我……”桐儿慌忙辩解,“我以为是同乡,去了才知是赵修仪。她说骊山一面甚是投缘,带了几匣子金玉首饰补作见面礼。我不收,推掉了,她又道此番前来是求我引见娘娘,有十分紧要的大事,关乎陛下,我才……”

南婉青抬首:“你可看了帖子?”

桐儿摇摇头:“娘娘的文书,我不敢看。”

南婉青放了冰碗,伸手道:“拿来。”大红柬帖一开一合,南婉青抽出一张靛蓝色字迹的银票。渔歌眼尖,上下一扫便知数目:“一百两,也不算大方。”桐儿未识人情世故,目睹这出大变银钱的戏法,呆呆回不过神。

“你留着买几样零嘴。”银票给了桐儿,南婉青转头对渔歌道,“收起来罢。”渔歌接下拜帖正欲告退,桐儿忙道:“娘娘不见赵修仪么?”

“不见。”

桐儿看了看银票:“这票子我不能收。”

渔歌道:“本就是求人办事的辛苦钱,成不成另说,岂有跑一趟不费力的?”

桐儿道:“我还了去,只说平日在外头伺候,不常见娘娘。”

渔歌恨铁不成钢,指头戳上桐儿额角,一连好几下:“榆木脑袋。”

“罢了罢了,”南婉青起身,“骊山欠了半个人情,终须两不相干,请去偏殿罢。”

东阁与偏殿尾尾相接,南婉青一番更衣梳洗,赵修仪枯坐偏殿,候了半个时辰。

“妾身修仪赵氏参见宸妃娘娘,娘娘福颂九如。”女子敛眉行礼,毕恭毕敬。朱紫二色素来富贵气,遇上她难得冷清。

南婉青落座高堂,道:“免礼。”

“谢娘娘恩典,”赵修仪直起身却并未入座,“妾身贸然求见,实属唐突,幸得娘娘海涵召见,不咎失礼之罪。”

南婉青道:“赵修仪有话直说。”

赵修仪抬了眼,英气与文气兼而合宜的样貌,眉间愁色隐约,她左右张望,良久未曾开口。

南婉青自然不耐烦:“无事便退下罢。”

“赵叔炜所献古文经,是伪书。”赵修仪道。

去年寿宴赵修仪献梵文佛经,成太后十分喜爱,次日宇文序恩赏熏风殿,赵修仪请旨出入天一阁,圣谕已许,因而得以翻阅《古文尚书》。

南婉青心中一动,面色如常:“此话怎讲?”

赵修仪道:“《尚书孔氏传》与《别录》皆记《古文尚书》篇数五十八实为不假,然《汉书·艺文志》有‘《尚书古文经》五十七篇’,颜师古引郑玄注亦有‘本五十八篇,后又亡其一篇,故五十七’。班固乃东汉初年人,所见《尚书》唯五十七篇而已;郑玄为东汉末年人,所见《尚书》亦五十七篇而已。郑玄昔年注《尚书》有‘武成逸书,建武之际亡’,可知东汉建武年间《尚书·武成》佚失,此后二百余年再无一人得见此篇全貌。”[4]

“此前西汉刘歆作《三统历》,引《武成》篇八十二字以定历法,皆占诸象纬、验诸时令、考诸经传,乃当世唯一可信之《武成》残篇。然妾身数日前入天一阁观赵叔炜所献《古文尚书》,《武成》一文与刘氏八十二字残章大相径庭。同一典籍同一章节,刘歆见诸数百年前,信而有证;赵叔炜献诸数百年后,伪而无稽,非但文字相去甚远,其中武王伐纣前后时日亦是杂乱无章。”[5]

“四海书厄已久,圣朝清化,皆因陛下崇文重教,天下士子方可沐浴隆恩。然宵小之徒以一己私欲邀名获利,蒙蔽圣听,实乃古今读书人之耻。近日名师大儒同聚京师修订官本《尚书》,一旦书成,刻立石经于国子监外事小,并入科举评阅准绳事大。以此狗尾续貂、鱼目混珠之作扰乱先哲之诰,不止误人子弟,更是动摇国本,贻害万年。”赵修仪自广袖取出一只卷轴,双手奉于掌心,“妾身才疏学浅,斗胆将伪书可疑字句略陈奏表,提笔仓促必有遗漏,然条条皆是铁证,劳烦娘娘呈交陛下。”

一席话毕,殿内悄然无声,渔歌与桐儿面面相觑,满眼不可思议。

南婉青道:“既然如此,你何不亲自面见圣上,具陈其间利害。”紫衣石榴裙,五尾凤冠明丽端庄,赵修仪一袭盛妆礼衣,正宜觐见。

“陛下……不肯见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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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
胭脂相关参考资料:

李华锋.中国古代面妆美容用品及制作工艺探析[d].郑州大学,2007.

李华锋.中国古代胭脂的种类和制作工艺探析[j].宁夏农林科技,2012,53(07):84-86+104.

高宇,樊嘉禄.胭脂的传入、发展和制作原料等问题探析[j].黄山学院学报,2017,19(02):21-25.

[1]斗指东南,维为立夏:出自唐韩鄂《岁华纪丽》。

[2]赵叔炜献《尚书》:灵感来源于梅赜献书,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献《古文尚书》。

籀文:籀文一般指大篆。大篆是西周晚期普遍采用的字体,相传为夏朝伯益所创。

《尚书孔氏传》:即《孔安国尚书传》,孔安国,西汉官吏、经学家,孔子后裔。

《别录》:西汉刘向撰,是中国第一部有书名、有解题的综合性的分类目录书,今已佚。

[3]宫闱局:古代官署名。隋文帝始置,炀帝时改局称署,唐复称局。隋炀帝时属长秋监,唐仍属内侍省。见《旧唐书》卷四十四。

[4]参考清阎若璩《尚书古文疏证》卷一第四,清乾隆眷西堂刻本。后同。

班固:东汉大臣、史学家、文学家,与司马迁并称“班马”,着有《汉书》。

郑玄:东汉末年儒家学者、经学家。着有《天文七政论》《中侯》等书,世称“郑学”,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。

颜师古:隋唐时期经学家、训诂学家、历史学家,着有《汉书注》《匡谬正俗》等。

[5]刘歆:西汉宗室、大臣、经学家,着有《七略》《三统历》。

《三统历》:中国古代历法之一,由西汉着名学者刘歆整理而成,为中国史书上第一部记载完整的历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