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计深远(1/1)

故地重游,往事静立灯火阑珊处,且待回眸一眼。五载春秋两月夜,似乎只是从既望至下弦,弹指一挥间。

天一阁,宇文序独自凭栏,汉白玉望柱皆作二十四节气的式样,入手清凉,宫娥太监日日擦拭,纤尘不染。[1]

“‘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’,这句话合该换换。”

宇文序披上里衣,右侧衣带才系了一半,身后人不知何时醒的,玉臂环上腰间,雪乳晃荡,紧贴脊背,两点嫣红凸起,硌得人身心俱痒。

此后数年,那人若有什么歪主意,总是笑得与当日一般促狭。

“尚在战时,我若彻夜不归难免动摇军心。”宇文序解开南婉青手臂,眼见玉体不着寸缕,红痕遍布,尤以前胸腰腿为多,不由羞赧,连忙扯过薄被,将南婉青裹得蚕蛹一般。

南婉青不依不饶,扭了半个圈滚入宇文序怀中:“既说到军中,正与我方才那话不谋而合。”

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。

千百年来激励多少儒生皓首穷经的箴言。

换作什么?

宇文序止了动作,定定看她。

南婉青仰头亲上宇文序双唇,一触即离:“改成‘向之自有颜如玉,向之自有黄金屋’。”

宇文序只当南婉青又在撒娇玩闹,曲臂撑榻,预备起身归营。

“凡用兵之法,驰车千驷,革车千乘,带甲十万,千里馈粮……”

《孙子兵法?作战篇》。

宇文序回过头,星眸凛凛,宛若宝剑出鞘的寒光。

“日费千金,然后十万之师举矣。”南婉青道,“宇文家并非大族,虽将军骁勇善战,可惜军费物资,总是——受制于人。”

南婉青想了想,终是将“仰人鼻息”改作“受制于人”。

此语二“人”换汤不换药,俱是汪沛舟。

新安汪氏,富甲一方,

宇文序手下精兵二十万,乃是汪沛舟助力扶持,如今二人分道扬镳,军饷供给之事,十万火急。

“汪沛舟失了你这员大将,空有贤德名声,已不足为惧。将军与他一拍两散,倘若白继禺知晓,四只手也要拍肿八只。”

从前汪白二人平分秋色,假使汪沛舟元气大伤,白继禺便一枝独秀。

宇文序自是知晓其中厉害,白继禺出身洛水白氏,兵多将广,家财万贯,又纵容手下掠夺楚宫珍宝,余财不可谓不丰厚。

而他,捉襟见肘。

因此宇文序赶着回营与幕僚商讨对策。

“你究竟还知道什么?”军饷开支为军中机密,南婉青久居深宫,如何得知。

随随天眼一开,天下何事难知。

“略动动脑筋也不难猜,宇文家养不得二十万人马,你一向与汪家走得近,汪家又财大气粗,岂非顺理成章之事?”南婉青将早先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,“何况前线军报还在正殿堆着……”

宇文序神色愈发阴沉。

在他耳中,便是楚王夜夜留宿瑶台。

“娘娘有何高见?”

“将军今夜总不肯听人好好说话,”南婉青只顾着背词,哪有闲工夫理会宇文序的微妙心思,“‘向之自有黄金屋’,说得明明白白。”

宇文序沉默半晌,难解其意。

“瑶台。”

朱唇轻启,音节简短清脆。

“偷盗宫中财物,与那叁人又有何分别?”

“自然有分别。”南婉青成竹在胸,“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偷不偷盗不盗,且看怎么说,怎么做。如今汪沛舟与你仅是私下撕破脸皮,以他的性子和声望,自然不会将汪云雁一事宣扬出去。不过……他递来一把好刀,焉有不用之理?”[2]

宇文序虽以用兵奇险闻名,然兵不厌诈,皆是磊落手段,此刻搜肠刮肚,仍想不出汪云雁一事如何做文章。

“汪云雁之死必定瞒不住,哪怕汪沛舟好话歹话说尽,袁冲也万万不会点头。只有千日做贼,无有千日防贼,与其思虑如何应对,倒不如先发制人。你可千万听仔细了,”南婉青顿一顿,“汪沛舟之所以将汪云雁献给你,哪怕不顾女婿颜面,是因为——”

“经由玉玺一事,他推举你上位。”

宇文序呵地一笑:“荒唐,他怎么会……”

“会不会不必他说,”南婉青快语打断,“叁人成虎,说的人多了,他不会也得会。”

死局。

一旦放出消息,汪沛舟百口莫辩。

涉及汪云雁死因,他也不能辨。

外人眼中,宇文序与汪沛舟情同父子,举世皆知,汪沛舟对宇文序之爱重,远胜亲子。而今宇文序取了东楚国玺,难保汪沛舟不会心甘情愿退位让贤,甚至为巩固汪家地位,不惜牺牲亲生女儿邀宠。

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

看起来仍旧坚固的宇文家与汪家,加上楚国国玺,稳压白继禺。

“再择个近些的良辰吉日,着东楚世家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,将降书递去你营帐,江山改姓‘宇文’岂非板上钉钉?”

滴水不漏,一招毙命,除了……太过阴毒。

汪云雁昨日心有歹意不假,到底是相识多年多年的情分,况且她死得惨烈,以其身后之名掣肘其父,虽应一句“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”,宇文序实难狠下心肠。

“至于瑶台,以楚王搜刮民脂民膏为由,不忍见此等奢靡富丽,改为内廷藏书楼,以昭陛下敬文爱才之德。所卸金银珠宝,是留是卖,皆属天家国库,不容旁人置喙。”

五更鼓响,东方渐明。

一日之计,一生之计,皆在于此。

滴答,滴答。

帘外铜漏没了声响,应是储水滴尽,时光于四目相对间悄悄驻足,须臾化作永恒。

“宫造器物流落民间,终是不妥。”

宇文序良久方道,已然默许。

南婉青却咯咯地笑起来,差一些喘不过气。

玉手捧起宇文序脸颊,南婉青强忍笑意:“自然是卖出去几年再收回来,若陛下坐稳江山,届时封几个虚职、免除几年赋税也就是了,能出这笔钱的世家、商贾,怎会不明白党争下注的理?”

一双手久捂锦被,温热,香软,如遇吹面不含杨柳风。[3]

也正是这双手,搅动风云,却只为他君临天下。

纯粹而复杂。

“南婉青,”薄唇开合,其音朗朗,穿插无数荤话艳史的姓名,宇文序头一次念得如此郑重,“究竟为何?”

问得没头没尾,似乎迫切需要回应,又不愿得到回应。

南婉青眨眨眼,莞尔一笑,长夜江山万里晴光:“你又不好好听我说,因为向之自有颜如……”

宇文序俯身吻去,花言巧语悉数吞入腹中。

他怕听完便是一生心动,万劫不复。

“陛下——陛下!”彭正兴急慌慌跑来,叫破了喉咙,“宸妃……宸妃娘娘——宸妃娘娘她……”

上气不接下气。

“青……她怎么?”抚拍望柱的手掌背回身后,不自觉紧握成拳,宇文序勉力保持语气淡然。

彭正兴往怀中摸出一封奏本,颤巍巍递上前去。“宸妃娘娘自请离宫,明日前往起凤山修行……”

乾元初年,宇文序登基,封楚国贵妃南氏为宸妃,“宸”之一字,取梦承天机授命帝王之意,又于起凤山修建专供宸妃修行祈福的蓬莱仙宫,绵延大齐国祚。

所谓建造宫室,不过扯了个由头掩人耳目,山上并非泥瓦工匠,而是宇文序招揽的私兵。

汪白石沉四人不愿交出兵权,沉良坤更是借着回乡祭祖的名号,前一日抵达吴兴,后一日揭竿而起,遍发檄文,大意为宇文序与南婉青沆瀣一气,他手下率长曾偷听二人密谋,不慎败露,受了一顿毒打还被缝了嘴,用以警示他休要多言,但他不忍天下再度落入骄奢淫逸的昏君之手,迫不得已替天行道。

四人算盘打得噼啪响:沉良坤作饵,吸引宇文序派出主力出京应战,届时宇文序手下无兵可调,汪白石叁人率领亲兵,二度合围大兴宫,先将宇文序那混小子逼下台再做考量。

千算万算,算不到起凤山尚有二十万人马。

叁人按着约定的时辰出门,各自府外有如神兵天降,刀枪剑戟一应俱全,摩肩擦踵水泄不通,看得目瞪口呆。

沉良坤全军覆没,谋反大罪,诛九族。

世人才知,宇文序哪是什么穷奢极欲的昏庸之主,于他而言,花容月貌的宸妃娘娘,不过是遮掩獠牙的金缕玉衣。

“辞行书也写好了,请陛、陛下过目。”

自彭正兴掏出文书,每吐一字,宇文序脸黑一分。彭正兴生怕宇文序将他举奏本的胳膊拧断,却不敢缩手。

“啪”一声干脆利落。

宇文序扯过辞行书,快步离去,白袍卷夜风,猎猎作响。

分明是去昭阳殿的路。

彭正兴松一口气,好在方才管住嘴,将德妃娘娘已到宣室殿的话又咽回肚子里,否则那声“啪”打的就不是奏疏,而是他的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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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
[1]望柱:望柱也称栏杆柱,是中国古代建筑和桥梁栏板和拦板之间的短柱。望柱分柱身和柱头两部分,一般有木造和石造。

[2]名不正……事不成:出自《论语·子路》。

[3]吹面不寒杨柳风:出自南宋诗人释志南《绝句》。